2011年1月16日,是蔡起元教授火化归天的日子。凌晨三点,莫名地醒来。往事如电影一般,从眼泪中掠过,依稀的面孔不时出现在脑海,一次次震慑自己的心灵深处。
我是先生的最后一名研究生。他讲授的《欧洲哲学史》,也是我的第一堂研究生课程。那年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哲学专业只录取了我一个人。因此上课时,空空的教室里面,其实只有他和我两个人。打开书本的时候,先生慈祥而腼腆地笑了一笑,问我“能够抽烟么?我年龄大了,怕讲错话”。我不知道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好像是十分紧张地点点头。烟雾弥漫之中,先生开始讲“无”——黑格尔的思想原子。具体内容,连自己后来翻查当时的课堂笔记时,也不清楚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这次课却让我在当时的研究生中出了名。那天,他讲到“有”的产生时,我实在忍不住,爬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因为,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哭声很大,惊动了隔壁的课堂,引来了几个莫名其妙的研究生同学,问这问那的。不到几天,全校都传开了。10年聚会时,居然还有人提及此事,引起哄堂大笑。
其实就在那天,我知道了什么是学术上的敬畏。它让我放弃了做一名哲学家的梦想。即使是在当前,我仍然认为从事这个行业的研究,还没有足够的天赋和心智。哲学和哲学家,成了挂在墙壁上的镜子,每天都会照在我无奈的脸上。我终于明白了,在自己不懂的时候,最明智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紧紧地闭上嘴巴。这是人类在无法理解和控制的自然面前,在极其有限的探索过程中,唯一可以保留那么一点尊严的遮羞布。
前几年,先生到广州定居。2009年9月,我进入了暨南大学,做人力资源方向的博士后。其间,过去看望他两次。最后一次是在2010年10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突然想了他。于是,约他中午一起吃饭。先生很高兴,答应了。11点多,我还堵在路上的时候,先生居然打电话过来问情况。他当时已经89岁,行动不便、靠座椅车出行。在中山大学吃饭时,高高的个子、长长的拐杖,满头的银发、修长的白眉毛,总是引来隔壁人们的好奇和观望。有人问年龄时,先生曲着右食指,干瘪的嘴巴咕嘟着“快90了,快90了”,就象刚刚说话的小孩一样。那天,天气非常好。我提议他喝点酒。先生慢慢地点点头,回头对旁边的陈宁(我的小师妹,家与先生家很近,经常过去照顾他)说,“高兴、高兴”。陈宁同意后,他把手指头沿着杯壁从杯子中间的倒酒线向上缓缓移动,示意我把啤酒倒满。就是这事,却让我高兴了好几天。吃饭完,他让我推他的座椅车到湖边的一个小亭,晒了一小会太阳。陈宁在旁边哄着一岁多的小孩。金色如瀑布的阳光、白得耀眼的头发,还有一张粉嘟嘟的红脸蛋,却成了留在记忆中最后的一张照片。有时候,想想自己总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我的记忆里面总有一些值得反复回忆、反复品味的人生美丽和温馨。
先生出身四川大地主家庭。人到古稀之年,还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衣着整洁、干干净净。他的学问不错,讲课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借这点时间,也多写几句,算是对先生的追思。时间太久了,只能凭自己的回忆,可能有些不准确。
——哲学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体系。把它搞得更加复杂,是很容易的。反正大家都听不懂(大笑)。但是,把它弄简单,让大家都知道、都明白,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
——手(肮)脏了,可以洗干净;心(肮)脏了,人就完了。
——我不管你那么多。(在学术上)只要你能够自圆其说,我就说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出世,入世。这个是哲学问题,也是思想问题。我的观念是,要用出世的心态入世。就是说,要通过其他人的幸福,来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是,在个体人这边,要看得开、想得开,要淡然一点、宽容一点。这样,人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对抗死亡。段德智(武汉大学的哲学学者)写了一本《死亡哲学》,我认为写得很好。他不是叫你去找死,去找死的方法,而是通过一个主线,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生命一开始,就和死亡做斗争,尽管这场斗争是终究会失败的。但是,它是有意义的。就和跳高运动员一样,都是最终以失败而结束的一样。所以,人呀,就是前仆后继(写到这儿,不禁触景生情)。
——新中国成立后,为什么出不了德国那样多的哲学家?原因就是唯心主义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这样一来,唯物主义就没有前进的动力,也就丧失了最原始的生命力。法轮功?它不是唯心主义,它是歪理胡说。佛学?有一些是,一些并不是。
——马克思自己也承认,搞唯心主义的人,心灵比搞唯物主义的人更加纯洁、更加干净。近代德国的哲学发展史,非常清晰地印证了这个道理。
——斯宾诺莎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他曾经是一个王子,放弃了王位继承权。白天打铁、晚上写书。学哲学,就要像他一样,不但有一副好身板,还能留名青史。可惜,他出名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他的朋友从床底下找到手稿,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伦理学》。他的确是属于那种才华横溢的人。因为,手稿里面有多种语言,英文、德文、法文、希腊语、意大利语,还有一些根本无法辨认的。当然,也不排除是他自己乱写乱画的可能(当年,此话一出,全场大笑)。
——狄奥根尼(犬儒学派的创始人)晚上是睡在一个垃圾桶里面。当时,希腊最有名的一个妓女,还专门找到他,免费为他提供了一次服务。这说明两个问题,一个,哲学家也是人,同样有需求。第二个,希腊妓女是爱学问的,有文化的,不像现在的这样(当年,此话一出,全场大笑)。
——霍布斯从来没有说人与人的斗争,就是狼与狼的斗争。他是反对这种提法的。问题是,他写东西的时候,先把这个观点提出来、说得还算比较清楚,然后在第二页就开始反驳它。一些搞哲学的人,只看到了第一页,根本就没有看见第二页(当年,此话一出,全场大笑)。
——皮浪(古希腊怀疑派哲学家)过海的时候,发生了风浪。大家都惊慌失措,只有他非常安静。风浪过后,他指着一头正在安静吃食的猪说,人遇到危险的时候,应当和猪一样,沉着、冷静。
——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是两个东西。曾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这两样东西是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说,马克思是马克思主义的化身、肉体依靠。但是,晚年的马克思似乎脱离了、出去了,成为一个正常的人。这个问题,研究的时候要注意。同时,《资本论》从德语翻译成英语,又从英语翻译成俄语,再从俄语翻译成中文。这个中间,丢了哪些、改了哪些,我们没有办法知道。贺麟(中国研究德国哲学的著名专家)只说了四个字:面目全非。所以,中央要组织专家直接从德语翻译,我是双手赞成的。
——你只知道袁隆平是一个农民,搞水稻的。但是,你不知道他的音乐素质非常高,弹得一手好钢琴。在哪里学的?德国。德国的很多哲学家,都有很高的艺术素养。中国的?只会打麻将(当年,此话一出,全场大笑)。
——国家要花大力气,培养一批哲学家。管吃饭,天天要有肉;管睡觉,天天要有热水澡。然后让他们安心研究、安心工作。从事哲学的人,应当是高尚的人,真正有本事的人,也应当是富裕的人。穷得叮当响,哪里搞得出东西来?
——康德是承上启下的人物。这个小老头,个子不到一米六。在他学术生涯的顶峰阶段,德国的哲学研究生在教室里面挂了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一句德语,意思是四个字:“超越康德”。你们说,当前的中国有谁能够把那两个字(康德)敢换成自己的名字?
——休谟(不可知论的集大成者)破坏了当时所有认为是正确的哲学根基,把人类文明的地板从陆地搬到海洋,让人们突然感觉到失重了,没有依靠了。很多人都认为,这一下完了,哲学死了。后来才发现,死的只是旧哲学。不久,新的哲学、新的哲学家出现了,而且是那样的辉煌耀眼。这说明什么?说明了一个问题:生死相依(写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
天亮了。先生今天上午就要火化了。我一边写,一边泪流不止,只写到一半,就没有办法再写下去了。
心香如焚,权作自警。
〇 宋斌 2011年1月16日凌晨6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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