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靖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革命军人个个要记牢,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我们高唱着,歌声催动着脚步,向前走!
行军,战士们戏称乘11号汽车,是对敌军的四个轮子比速度而言。
在革命战争特定的年代里,中国共产党是靠革命的人,一双肩膀两条腿,一步一步地走向胜利。红军是这样,八路军是这样,解放军也是这样。这革命人的两条腿,让高山低头、江河让路,令凶残的敌人缴械投降。就是这革命人的两条腿,使我们能高呼胜利;向世界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1948年,我这个开封女师二年级的学生,跟着共产党、解放军、从学校走进淮海战场,又渡江南下,行军到华中、华东,到大西南,一步步逼退敌人。从胜利走向胜利,走向全国的解放。
第一次夜行军
1948年6月24日傍晚,我们这群大学生、中学生随解放军撤离开封,到解放区去。第一次行军,又是夜行军。穿的是各自学校的校服,男的西装、学生服;女的裙子、大褂。手里提的、肩上挎的,是各色各形的包裹。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微微晚风,吹散了日照的炎热,顿时身凉心爽,快意浓浓。在无任何光照的夜色中,我们行军,开始新奇兴奋。有说有笑地跟着带队的解放军前行。走到下半夜,谈笑声被沉重的脚步声压住了,天上的星星在眨眼,行军的队伍要入梦乡。刹时,前边、后边,发出扑腾、扑腾的响声。嗬,鼾声也响起了,我的眼睛模糊了,只觉得眼前有堵墙,向前走就碰头啦,下意识地不敢迈步。是谁推了我下,脚滑踩不稳,身子一歪,扑腾一声跌倒了。这时带队的人从前面传出口令:“进入敌界,一个紧跟一个,别出声,别掉队!”这口令赶走了瞌睡虫,惊觉地睁开眼睛,同学们打起精神,迈开有力的步伐,向前,向前,从黑暗走向黎明。
白天为躲敌机的轰炸,我们睡在大树下,茂密的枝叶,为我们遮阳,微风为我们吹赶蚊蝇,蚂蚁虽在身上,脸上乱爬,走了一夜的人,谁还顾得赶它们,如被它们扰醒时,翻个身又睡了。就连头上敌机轰隆吼,也休想喊醒我们。夜晚行军,可精神啦,在不见一丝光的原野上行走,眼睛像白天一样亮,是大路,是弯曲的田间小道,是泥泞的沟坎,连摊牛屎,一块挡道砖头,我们都能顺顺当当的走过。当我们习惯了夜行日宿的生活,目的地到啦。我们由蒋管区开封走到了解放区宝丰的大白庄。
宝丰是中原局,中原军区所在地。是刘、邓大军,陈、谢大军,陈、栗大军会师的地方。刘伯承、邓小平、陈毅、邓子恢、张际春、刘之久等首长也在此,由大别山撤下来的部队,也在这里整休。我们这群学生队伍,走在这里也停止了北上的步伐,中央有令,在此成立中原大学。筹备大学的筹备组成员刘伯承、邓小平、陈毅、邓子恢、张际春、刘之久等首长,经过十多天的开会研究策划,在庆祝“八一”建军节的大会上,由刘伯承司令员宣布:“中原大学成立了!”校长范文澜、潘梓年。以我们这群由开封来的学生为基数,再扩大招生。为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教师是陈毅司令员,紧跟着是邓子恢,刘子久等首长讲课。随后是河南大学来的教授有稽文甫、王毅斋等,还有女作家曾克,都是有名望之人。中原大学在宝丰五个多月,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战局节节胜利,济南解放了,襄樊解放了,郑州解放了,开封第二次解放了。我们中原大学要从宝丰大白庄迁回开封,到河南大学去学习了,我就要实现上大学的梦想了。
我们告别宝丰大白庄,告别乡亲,背起书包,向开封齐步走。第一次由开封撤离时,仅有287名学生。这群学生中的大学生,有百余人已走向工作岗位。现中原大学已发展到18个大队,二千名学生了。浩浩荡荡,一字排开,走在原野弯曲的小路上,甚是壮观。如今天空明亮,没有敌机横飞,大地也没有了枪炮四起声,我们前进在平安祥和的中原解放区,心情无限的好。穿的是部队发的灰色军装,戴的是八角帽,背的是整齐划一的背包。队伍雄赳赳气昂昂的踏着革命歌曲的节拍,日行60里,走进了开封,驻进了河南大学,开始大学的生活,那是1948年11月底。
我们刚驻进河南大学,吃的、住的比大白庄好多了。教室宽敞明亮,每人一桌一椅,再也不是大白庄的树荫下,大庙里,打谷场地为凳,膝为桌了。同学们都是乐滋滋的。
就在这时,学校来了位军人,据说是十二军的一位宣传部部长,我们坐在学校的大礼堂,听他作报告。他讲的主要是(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重点讲的是淮海战役。这三大战役是决定中国的命运,是消灭蒋家王朝的决战。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战争。目前淮海战役已经打响,并首战告捷,歼灭了蒋介石的王牌军,打死了军长黄百韬。目前淮海战役前方,很需要人,特别需要你们这些知识青年,希望你们踊跃参加。你们的行动,将会与新中国成立的历史同在。听了这富有激情和鼓动性的报告,我毫不犹豫的要去淮海战役前线,为新中国的建立出一份力。我梦寐以求的大学梦,只好等全国解放了,再去实现吧!
行军苦
我们这群被批准支前的学生,还未在教室里坐热,就背着背包向开封向淮海战场进发了。那年腊月天,气候特别寒冷。虽然我们都换上了棉军衣,但那浓烈的西北风,似刀、似箭、穿透了全身。心冷、身痛,前进一步,风逼你退半步。如遇上没有桥的河流,就必须淌过去。两腿一进入水中,那刺骨的冰水,立刻叫你麻木得不知怎样迈步。淌河出来,硬邦邦的冰凌,冻结着裤腿,将你的腿脚捆绑在一起,好半天,好半天恢复不了知觉。那腿,那脚都指挥不动啦,行路真难。但仍要迅速前行。
那是一个漆黑的下雪天,不知是带队人迷了路,还是怎么的,突然从前面传出口令:“不要说话,紧盯着前面的人走,有情况!”口令声音很低,但很紧迫。同学们惊觉地照着口令行走。啊,我们同敌军走到一块了。也许是西北风吹的,大家躬着身子低着头,也许是鹅毛大雪做了伪装,总之,我们跟敌人穿插着走了两夜三天,才走上自己的道,走进了安全区,走到了宿营地。当休息时,大家都感到渴啦、饿啦、累啦!全身松软得都不想动啦,超负荷的劳动,谁也没想到会创造这样的奇迹。还好,老乡给我们挑来了两桶稀米汤,几大框半斤重一个的馍。两天多没有吃东西,我竟然吃了四个,足足两斤重,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没有胃病的同学吃的更多。吃饱喝足了,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天一夜。 再次行军,天放晴啦。冬天的太阳晒得全身暖洋洋的,心情也舒畅多啦。可是行军时才知道,解冻了的泥路更难走。它又滑又粘,没走几步,我们的布鞋上便粘了厚厚的一堆泥。走一步,甩一下,怎么也甩不掉,有时鞋也被粘在泥里拔不出来,还是不时的跌跤,当时真的领悟了“寸步难行”的滋味。走完了泥泞路,我们走上铺鹅卵石的大路,粘泥少了许多,但那又硬又圆的石头,粘了层稀泥,一步一滑,前进一步退半步,少不小心就崴脚。难啊,行军实在太难了,如往常,我会坐在地上不走啦,想着如今坐在教室的同学,听着老师讲课,多美呀。不,不能这样想。我们是被学校选出的支前大军,一定要对得起学校的信任,好强的我告诫自己,再难也必须克服。
经过十多天的苦行军,我们终于由开封,经商丘到了亳州。那是二野后勤部和卫生部所在地。我们近三百位支前学生,刚到就被各单位领走了。分配我们工作是位瘦高个的军人叫耿松,他看我身体瘦弱,建议我去后勤部工作。我说:“不!我不怕苦,要到最艰苦的前线去。”他看我态度很坚决,笑着点了点头,这时野战第四医院来要人,我们10多位同学又背起背包,迎着风雪,走到涡阳高公庙。四分院又一人一组、两人一组的分到各所。我独自来到13所驻地的村庄。工作在淮海战场的前沿。
行军难
经过三个月的激战,淮海战役胜利结束了。我又随军南下,从涡阳出发,日行60里,经利辛、凤台、寿险、六安到枞阳,等待渡江。1949年4月22日,我部乘大木船打过长江,驻在贵池。因战斗部队已经前行,我们紧随前方部队的战斗足迹,辗转在华中、华东各省的县、乡、村。以每日80里行程前进。连续行军,我真觉得难。难的是凌晨4点起床就吃饭。过江后,我们这些北方兵,吃惯了馒头稀饭,就是嚼不惯大米干饭。整休时,炊事员总是把米推磨成面粉,然后再蒸成大米面膜。可是行军就没有这个时间了,好多战士将吃饭当成任务,必须吃饱。而我强迫自己吃,就是咽不下去。只好饿着肚子行军,当然到八九点钟时,自己饿的两腿发软,走不动了。那时真想坐下来,憩会儿,吃个馒头喝完稀饭再走。这只能想想而已,行军路上这叫奢望。只有硬着头皮朝前走,不落伍,不掉队才是现实。一位护士班长任大姐看在眼里,她帮我的小瓷碗缝了个布套,套上还有两个绊,可以穿在腰间皮带上。这样每天我可以带一碗饭,在上午行军间息10分钟时,吃上几口,垫补垫补。每天到宿营地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有时是九点多,我饿过了,也累啦,就不想吃饭了。总是将背包往地上一放,靠着背包就睡着了。当我缓过劲来,再去打洗脚水,吃饭时,炊事班都在收拾家伙了。炊事班长是位老八路,四五十岁年纪,他总像长辈一样对我宽容,关爱,满足我的要求。当我吃完他特意为我做成的饭菜,并用滚烫的水洗过脚后,我怀着歉意对老班长说:“谢谢!并保证下次一定按时吃饭。”老板长总是说:“快去休息,明天还要行军哩!”然而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我又是照旧。在平原长大的我,对爬坡走山路就是不行,一爬山路,我就气喘吁吁,为了跟上大部队,我必须超负荷的用力,战士们走一步,我必须加快走两步,否则就要落伍,我是政工队员,还要写标语,喊鼓动口号做宣传工作。所以到宿营地后,我仍累得不行,又靠着背包睡着了。当然不好意思再去麻烦炊事班长。没想到老班长却提着桶,端着饭菜,到我跟前来了,嗔怪地说:“走了一天的路,不洗脚能行吗?饿着肚子能睡好觉吗?”我望着那桶、那饭菜,那是老班长慈爱关心的真情,激动的泪水涌在心头,流出眼外。说真的,我不能不洗脚,脚上打的泡,泡重泡,疼得钻心。只有烫过脚,用针穿根头发,将水泡穿破,经过一晚上将泡水引出;第二天行军时才能减轻疼痛。老班长看着我洗了脚,吃了饭,才满面笑容地离去。
南方的夏日,爱下雨,我们每个人只发一小块方油布,披在肩上可以保护背包。如遇上又刮风、又下雨,和雷响电闪,它什么也挡不住。背包湿啦,衣服湿啦。汗水打湿了内衣,总之汗水、雨水,使我从里到外都在流水。碰上连雨天就更难受,晚上宿营,地是湿的,铺的草是湿的,盖的被子是湿的,那时最大的愿望是停下来,休息上一两天,哪怕是半天,将衣服被子烤干了再走,但不行,没有命令,谁也不敢停下半步,那是追赶敌人的战斗、行军。
令我最难受的是不敢喝水。因为行军中很难找到女厕所。憋尿是最难过的,但每天我都要忍受。(到老了得了个尿潴留病。这是后话)后来有位同志给了我一把油纸伞。这对我可是多功能的伞,它遮阳、挡雨,还能做流动厕所用。这伞陪我走了镇江、苏州、金华、吉安、常德、芜湖、孝感等地,后又从另一线路,走回到芜湖。可惜,我那个行军日记本,在1967年1月被重庆市文联那群又砸门又撬锁的造反派,作为黑材料给抄走了。否则我会写出每天的行程里数,住在哪省、哪县、哪村。是露营,还是农家柴房、马厩,还是富家豪宅,伪县政府……虽然现在不能那样写出,但肯定这路线图是战士们用双脚描绘出的实实在在的行军图。他们边行军边战斗,打败了盘踞在华中、华东的敌人,解放了那片美丽富饶的土地。
行军乐
进军大西南的前夕,我由院政治部调到十二所任文化干事。这是独当一面的工作,进军西南时,敌人已是兵败如山倒,敌人在逃跑,我们在紧追。前方部队以最快的速度追赶敌人,我们也以日行80里,或120里前行。起初,我背着背包、米袋子走路,唯恐落伍掉队。几天后我就习惯了。并担起了自己的工作。说也怪,我教战士们唱歌时,走在队伍中间,指挥战士踏着节拍前进,队伍雄赳赳气昂昂真是精神。我也觉得特别快乐。歌声连着歌声,走上10里,又走10里,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同是一天的行军,比起往日,脚步轻松多啦。
只要将群众发动起来,战士们活跃部队的名堂可多啦,讲笑话,讲鬼故事,猜谜语。他们样样都能来,行军再也不是闷着头走啦。有天我问大家:“全国胜利了,你们想干啥?”
“学习,提高文化,学好本领,建设新中国。”他们齐声答道。
“现在教你们认字好吗?”
“好!”大家齐声鼓掌答道。
是啊,这些战士,论年龄,他们都应该是高中、大学毕业了。但因家里穷,又参了军,天天忙着行军打仗。到现在不认识自己的名字。这部分老战士,如能提高文化,学一门技能,都将是国家的栋梁。我一定教他们。用啥办法能收到最好的效果?我思考后决定:利用行军间息的10分钟来教,每行10里休息10分钟。笔,就捡身边的树枝、瓦片、小石头。“唱歌”、“起床”、“睡觉”、“开会”、“批评”等日常生活用语为课文。这样腿在走路,脑子在记字,一天学上五六个,七八个,十多个字,是很容易的。因为他们的学习愿望太强啦。第一天实践后,成绩就很不错。
为了更好地鼓励大家,活跃部队情绪,加速认字的成果,我想出编一份《行军快报》,主要是表扬好人好事。哪位在行军中认了多少字,讲了多少笑话,在艰难的行程中帮身体弱的背了背包,背了枪,背了米袋子等互助友爱的精神。谁病了还坚持行军不掉队,谁开始学写日记啦等等。《行军快报》每天出一张。多数是我自编,自采自写的,后来医生、护士都来写稿,还有战士自己写的。字数不多,我也不要求文采。只要事实说清楚了就行。没想到《行军快报》竟成了12所的权威,谁上了报,大家都认为是最大的光荣。那时我不知哪来的劲头,到了宿营地,坐在背包上就写稿,改稿,将版面排好后,就去找字写得好的矮个子王医生,他也很热心,每张报都是他用毛笔抄在如《参考消息》大小的白硬纸上,第二天交给班排传阅。在进军西南的路上,战士们天天读报,在报上又学生字。因而到西南后,不少战士学会了写家信、写日记、写个人总结。
行军时,我累点,苦点,但心里乐。1949年12月1日,我们进城啦。在群众的欢呼、欢迎的热烈气氛中,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解放军军歌,走进了我们向往很久很久的重庆城。当我们走到集合地时,我出来指挥大家唱歌,一位战士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排又一排的“正”字,总计99。我举着字条问大家,战士们齐声笑答道:“那是徐干事进军西南路上跌跤的数字。”啊!他们都记了这个数字。而我却默算着一个大数字。从1948年6月夜行军,到1949年12月1日止,我跟随解放军由中原、渡江、到华中、华东、又走到西南,这一串串脚印,有多长、多长啊!解放了全中国,该多自豪。跌跤算什么,微不足道。我拿着字条,低头看了看那双不合脚的军鞋,这脚真争气,这腿真听话。我由衷地笑了。举手向同志们敬了个军礼,谢谢战友们对我的关爱!
2003年6月写于成都
2007年改写于“八一”建军80周年前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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