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抖落掉历史的风尘,将这些往事奉献给读者时,我们只希望大家永远地记住他。作为一代艺术表演大师,在他辞世后的1990年,仍被评为新中国成立后的十大影星,且排名仅次于赵丹位居第二。这正说明他曾为新中国的电影、戏剧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就是崔嵬(1912—1978)。
崔嵬是我们时代的骄子。他独特的创作个性和魅力是任何艺术家不能代替和超越的。无需历数他那闪光的艺术历程,也不必流水般的去描绘他那璀璨的一生,只要回顾一下他在那名片《红旗谱》中的朱老巩、朱老忠父子形象,你就会感悟到艺术家的生命力是永恒的。他的风采、他的魅力以及他对人生的爱和恨,全部写在他主演和执导的那22部影片的胶卷上,镌刻在艺术的画卷长廊中了。
从一个童工到人民艺术家,从一个普通战士到誉及中外的艺术大师,他走过的路是勇敢者的路、奋斗者的路,交织着甘甜与苦涩、布满鲜花和荆棘的道路。这条大道上,有时阳光铺地,但有时更是冰雪满天。
尽管在那该诅咒的“文化大革命”时代,他的身心受到残酷的迫害和摧残,他的生命过早的划上了句号,然而,他留给人们的思念是深切的、悠远的、永久的。
他在艺术创作中获得了永生。
让我们追随他的足迹,先从他在武汉的六年谈起······
千里迢迢南下大武汉
1949年4月,先是陈毅、邓小平等同志要崔嵬等去中原军区筹建文工团,但革命形势发展很快,当崔嵬他们刚离开正定两天,华北联大已南下到邢台,中共华北局负责同志在送别崔嵬南下时说:“你们这次南下是苍龙入水,大有作为。”绕道来到洛阳正准备奔中原局所在地宝丰时,传来开封第二次解放和天津解放的消息,崔嵬等在奔赴开封的途中,遇上庆祝淮海战役、平津战役胜利大会的召开。歌曲《捷报、捷报,活捉了黄伯韬》、《孟良崮消灭了匪军七八万哟》,就是他在行军途中马背上充满激情写下的。在捷报频传中,当赶赴开封的中原大学文艺研究室主任崔嵬却接到了立马南下为渡江战役摇旗呐喊的光荣任务,于是成立中原军区文工团已成为历史。在开封,他与于黑丁、俞林、李季、郭小川等相聚在俞林简陋的小屋中。那时,黑丁正筹建中原文联;小川在中原日报社;冀中来的作家俞林正在中原大学任马列主义教员,并已待命到武汉后成立中原大学文艺学院时任副院长,与将任院长的崔嵬搭档;李季在主编《中原文艺》。他们挤在一条凳子和一张床上,而大个子崔嵬却坐在唯一的桌子上,商讨着南下武汉后文艺工作的诸等大事,勾勒着武汉和中南地区文艺工作的蓝图。由于解放战争进展神速,《中原文艺》只出了一期,第二期却是在武汉汉口中山公园的一个乒乓球桌上诞生的,刊名改为《长江文艺》。而崔嵬和他领导的文研室却硕果累累地创作、编辑、出版了《渡长江》和《大家唱》1~3期。这几期音乐刊物上的刊登的《渡长江,嘿!渡长江》、《兄弟兵团肩并肩》、《胜利花鼓》等歌曲,经过文工团团员的演唱,大多成为了擂响战鼓,饮马长江、击水中流的战斗号角。
带领第一支革命文工团进入武汉
1949年5月14日,刚刚成立的中原局南下文化大队二中队(即中原大学文艺工作团)便在大队长崔嵬的率领下,高唱着“人民战士过长江,光荣岗位在前方……”的战歌,随解放大军从开封南下。
15日深夜,我们在漯河得到武汉即将解放的消息后,便乘坐第四野战军的大卡车,日夜兼程地向武汉进发。当穿过大别山到达黄陂时,文工团员就以行军前带来的石灰和红土,从老百姓家里要了锅烟灰,在黄陂的大街小巷刷满了“庆祝武汉解放”、“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等标语口号。二中队里有林路、穆毅、李冰、张星原、阳云、郑小瑛、沈同衡、汪刃锋、孔建华、何延、迪之等数十人。队员们认真地将武汉市军管会的臂章缝在衣袖的左上方。崔嵬鼓舞我们说:我们既是中原大学文工团,进城后也是武汉市军管会的文艺宣传队。
我们于武汉解放后的第三天驻扎在汉口中山大道利济路慈善会(今军区某后勤招待所,现在的摄影大世界)。放下行李的文工团员便走上街头,扭秧歌、打腰鼓,演唱“解放花鼓”、“约法八章”等节目。漫画家沈同衡、木刻家汪刃锋将白布绷在木框上,画大幅毛主席像和朱总司令像。崔嵬除领导大家排练节目和演出外,还抽空写他的歌剧《是假见不得真》。逢到学校演出时,他都要趁大家演出完毕休息时,请师生们集合在礼堂或大教室里,向他们宣传党的城市政策和知识分子政策。每一次演出大合唱时,都由张星原或郑小瑛指挥。记得到武汉后的首次演出,是到汉口宗关和申新纱厂的工人们和汉口市一女中的师生们一起演出。附近的居民先后将申新纱厂子弟小学和一女中的操场挤得水泄不通。这是武汉人民见到的第一个革命文工团。
出任武汉市军管会文艺处长
1949年5月16日武汉解放。由谭政、陶铸两将军分别担任正副主任的武汉市军管会正式成立。军管会下设物资、交通、军政、文教四个接管部。由部长潘梓年、第二副部长王澜西和副部长廖井丹、陈荒煤、陈亚丁、刘白羽、胡克实、刘组春领导的文教接管部下设教育、文艺、新闻出版3个处。其中文艺处处长就是大名鼎鼎的崔嵬。
6月7日,文教部接管了20个文教单位,如中华印刷公司、雨农图书馆、建国书局、和平日报、民众乐园、新盛花园、武汉日报、新湖北日报、正中书局……查封了反动的民言报。具有远见卓识的崔嵬在繁忙的接管工作中不忘从接管的一些私营或合伙的剧团中挑选演员,充实到中原大学文艺学院。
解放前,武汉地区有不少演员自己组成剧团,有的无什么政治背景,只是出于对话剧艺术的热爱或为糊口谋生而演戏者,如,台柱子为马奕、周元白等。武汉解放后,正在汉口天声剧场(今汉口新汉剧场)上演《夜店》(由高尔基名剧改编)的铁流剧社,向军管会提出申请继续公演的报告。文艺处长崔嵬和巴南冈在天声剧场看了《夜店》彩排后,崔嵬代表军管会同意以《夜店》演职员演出委员会的名义公演。在观看演出过程中,崔嵬以一个职业艺术家的眼光,很快发现了一批有艺术天赋的演员,如演员马奕(《夜店》中饰演小偷杨七的演员)等人,于是就动员他们参加中原大学文艺学院的学习深造。当马奕问道:参加革命后能演大戏不?崔嵬说:能!抗日时期,我们在延安、在敌后艰苦的环境里,我们还演了高尔基的《母亲》和《前线》等大戏。马奕讲:“行!您是《放下你的鞭子》的祖师爷,我们跟着您演戏学习去!”于是,马奕、周元白、魏章焕、张珍玲等6人来到文艺学院。
对于接管的武汉其他剧团,诸如骆驼剧社、大地剧团、恐龙剧团、学联剧团、大风沙剧团、天马剧社等,这些剧团的主要演员均活跃在解放前的武汉话剧舞台上。为了养家糊口,有的便靠卖座、捧达官贵人而求生存。周元白对崔嵬推心置腹地讲过:“我也在其他剧团演过戏。1949年初,生活清贫,演戏又不卖座,不卖座更没饭吃,便经常将剧团‘出卖’,自己也出卖艺术,陪那些想票戏的少爷、少奶奶、大小姐们演戏。汉口苏恒泰伞厂的大小姐要演繁漪,我们团陪她演《雷雨》。那哪是演戏呀,连台词、动作都要在台上现教。大小姐说:‘你们这些名演员是捧我,我很感谢。’三天的戏票由她全买了。我们才有了生活来源。”崔嵬在平等地和他们交朋友的同时,给他们以教育。其中不少人也参加了文艺学院戏剧系的学习。
这些剧团的主要演员来到文艺学院戏剧系后,崔嵬因材施教,注意让他们克服旧演员自满和自卑两方面的毛病。首先,由崔嵬亲自导演,让他们与南下的“老”同志一起排演《群猴》(宋之的编剧)和《程家福回家》(解放区小歌剧)两部戏。《群猴》是揭露国民党伪国大代表选举的讽刺喜剧。马奕演宋子文,周元白演孙镇长,何玲(原骆驼剧团的)演宋美龄。而在《程家福回家》剧中,则由迟轲(后为著名美术家、广州美院教授)饰演程家福,穆毅(后任武汉音乐学院党委副书记)饰演卖油菜的小贩,马奕饰演国民党的军官,周元白饰演屠户,原铁流剧社的陈彤饰演黄司郎,张悦(时任文艺学院音工队队长)饰演一个兵痞子。崔嵬导演对众演员说:你们在创作角色时可以互补,互相学习,团结向上。他对大家讲:“《程家福回家》是根据真人真事改遍的,程家福在延安开刻字店赚钱,他约上张西武(穆毅饰)回河南老家去接妹妹,另一个是接老婆,被国民党拉壮丁。你们(指扮演国民党兵的马奕等)抓住了他们,他们又影响了你们,你们放了他们,帮他们跑回了延安。记住,这是人物关系。”排练中,周元白在台上“摔”坏了腿直喊:“快追,快追!”崔嵬忙叫“暂停,暂停,感觉不对头。喊法也不准确。你实际上是叫他们快追快追。演戏不是玩技巧呀。”
通过这两个戏的排练,崔嵬让这些旧社会过来的老演员学习到演戏不是卖弄技巧,学到了演戏是为了刻画人物、塑造人物,用刻画人物的本质表现正反两方面的人物。又接触了立场问题,演员不能满足于演什么像什么就此而止了。
多年后,马奕始终记得崔嵬给他排戏的经历,让他在表演艺术上往前大跨了一步。马奕讲:我以前醉心于我演什么便像什么,无所谓塑造人物。而崔嵬,他教我不是不要演技,而是要我们在台上非要观众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不行。这是演员的最高境界。
将民众乐园改造为人民娱乐的乐园
接管汉口民众乐园,是武汉军管会文艺处的重头任务。民众乐园,旧称“新市场”。始建于民国初年,是与上海大世界、天津劝业场齐名的三大娱乐场所。全场有20多个大小演出场、室,大到千余人看戏的京剧院,小到说书的小小茶室。京、汉、楚、豫、越、评剧,相声小曲,诸戏杂耍皆有。而且一票进园,随便看。在旧社会,这里光怪陆离,五光十色。既有高盛麟、高百岁、郭玉琨、杨菊蘋京剧名家的演出,也有利用残疾人、畸形人(小矮人和大头人)赚钱;既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下三烂、烟花女、吸毒贩毒者、三教九流聚居的地方。
当然,在军管会文艺处处长崔嵬的眼里,他更看出这里光亮的一面:1927年大革命时期,这里曾是著名共产党人李之龙的血花俱乐部。1937年9月,在抗日高潮中,崔嵬随抗日救亡一队来到武汉,也曾在这民众乐园演出过《放下你的鞭子》。而今天,崔嵬作为民众乐园的首席军代表,代表政府和人民接管和改造这个乐园。
崔嵬带着周炬光(后曾任武汉市文化局长)、杨秉林(后曾任武汉广播电视局局长和电视台台长)、朱天(后曾任中央文化部艺术处处长、部新闻发言人),张益民、刘志鹏等5人于1949年7月16日进园。开始管理和改造民众乐园。
当时民众乐园有四多:一是军警宪特多(曾破获一个军统特务组织);二是妓女多;三是吸毒者多;四是流氓阿飞多。民众乐园外的贤乐巷和文殊巷,暗藏着不少暗娼,而园内妓女们也多数住在这两个巷子里。有的艺人户口薄上竟在职业一项中直言不讳地登记着“暗娼”。军代表进园时,杂技厅二楼尽是弹子台,有的台子边站着一个“姑娘”,由老鸨陪着,花枝招展地公开拉人,问:“要姑娘不?”有号称“弹子皇后”的弹子小姐竟然连我们工作人员都敢拉。崔嵬带领着工作组进园后,首先组织妓女学习,讲北京取缔妓院、烟花女改造革新的故事,让她们学文化(扫盲)和学政治,让她们学会自尊自爱,并配合当地派出所,将那些艺人(并非真妓女)的户口薄上侮辱性的“暗娼”改正。
崔嵬在这里大刀阔斧整顿文化演出市场,除配合公安部门将那些暗藏的特务反革命分子一网打尽外,他还取缔了那些展出的大头人、“坛子人”,还残疾人以尊严。
崔嵬提出来改造民众乐园,实际上就是推陈出新。他的做法是:改戏、改人、改制度(清理封建把头、包银制度等)。对旧艺人,他又苦口婆心给予帮助。现已80多岁的四川自贡杂技团顾问王学忠提起崔嵬,至今仍心存感激。原来,刚解放时,王学忠在民众乐园担任着某一方面管理头头。他酷爱杂技,那时陈家班子正在民众乐园演出,他在陈家班子中收了一些“干儿子”,吃吃喝喝有劣迹,他本人也因涉嫌经济犯罪,曾经被捕过。出狱后,老崔常找他谈心。他说:“我是被老崔扶上正路的,我终生忘不了他。”
为了改人改戏、宣传新文艺,崔嵬让中大文工团的演员们住进民众乐园,团员们在这里演出了一个多月,演出的剧目有崔嵬创作并导演的歌剧《是假见不得真》,以及《打花鼓》、《夫妻识字》、《四姐妹上寿》、《兄妹开荒》等新剧,后来,又由肖洒、石琦等主演了歌剧《九尾狐》,有“笛王”之称的孔建华独奏《百鸟朝凤》、郑小瑛手风琴独奏《骑兵进行曲》等。
通过努力,崔嵬逐步实践着他的将民众乐园改造成人民娱乐的乐园的梦想。
崔院长的言传身教
曲六乙本是随文工团一起扭秧歌扭进武汉的文工团员,而曾立慧则是7月入伍的新文艺兵。我们与崔嵬同志的第一次见面,是由一场有趣的球赛引起的。
1949年夏天,文艺学院学生女队和干部联队打比赛。学生队连罚两名队员下场。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安排,选择了曾立慧上场。扔下书本慌忙出阵的曾立慧得球后就上篮,很准确地把球投到了自己的篮框里去。大伙全乐了!终场时,一位身材高大、头戴八角帽的同志递给曾立慧擦汗毛巾,开心地说:“小家伙!你的弹跳力不错,投篮技术也还可以,就是敌我不分。嗯!明知要上场还在看书,一心怎么能两用?”他顺手翻了翻曾立慧看的《聊斋》,“嗬!喜欢读古典的,看《聊斋》,怕不怕鬼?喜欢胭脂还是红玉?”曾立慧心里暗暗吃惊:这个老八路好渊博呀!连《聊斋》都记得这样熟。他是谁呢?他边翻书边说:“咱们中国有些戏剧来自聊斋故事,别看它篇幅短小,蕴藏量是很大的。”这时通讯员来喊他开会,原来他就是崔嵬同志,我们中大文艺学院的院长兼戏剧系主任,那著名的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的作者之一。他那脍炙人口的抗日小调《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我是孩提时候就会唱的。这著名的艺术家这样平易近人。后来,曾立慧知道这位艺术家在篮球场上还是铁杆中锋、文艺学院球队队长,以后还位居北京电影制片厂男篮五虎将榜首。
第二天,崔嵬在武昌原两湖书院旧址的大礼堂(今武汉音乐学院礼堂)给我们讲“文艺方向”课。中原大学文学院的全体师生,以及武昌艺专、湖南音专、铁流剧社、开封南下文工团和文训四班的同志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堂,听课者一人一个小板凳,膝上放着一块记笔记用的小木板。刚从北京开完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回来、依然穿着那双旧布编的草鞋的崔嵬院长,结合多年的文艺实践告诉后辈:“要做无产阶级的喇叭,永远为无产阶级吹进军号,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摇旗呐喊……”比喻贴切、形象生动。这堂通俗易懂的文艺方向基础课,后来成为了千百个文艺新兵革命人生观的基础课。而他本人无论是在电影、戏剧的实践中,都证明他是无产阶级最好的喇叭筒。
有两件事情,至今回忆起来还往事如昨:一是在武昌举行的聂耳、冼星海的纪念音乐会上,全院师生合唱《黄河大合唱》、崔嵬任总导演,林路任指挥,穆毅演唱《黄河颂》。事后,崔嵬赞赏这次音乐会大有1938年保卫武汉时人民音乐家冼星海在武汉领导的革命歌咏活动的余风,给参加演唱者以很大的鼓舞。
二是由他编导的歌剧《是假见不得真》正式公演时,由戏剧系的两位同学扮演剧中的蒋匪兵甲和乙。当匪甲唱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从前我暗着偷,今天我明着抢。抢个金戒指、银镏子、纸票票、现大洋。狐狸皮袄、绸缎衣裳。咱们两个人,发了大财,把福来享,我心眼里喜洋洋。”此时,匪甲要对匪乙作耳语状。匪甲见台下黑压压看得出神的观众,忽然咬着乙的耳朵乐了:“你是王八、你是乌龟。”乙不觉笑出声来……在演出的小结会上,崔嵬十分严肃地指出:演出的自我修养,自我感觉非常重要。演员不是骗子,必须按照角色的个性逻辑去思考、去行动,一定要忠于角色规定的情节。你一出台,只允许你生活在角色之中,怎么能在台上胡闹?要认真对待台词少的角色,有的演员跑了一辈子“龙套”,这也不简单呢。这场《是假见不得真》的演出,让我们知道了“演员在艺术表演上同样‘是假见不得真’。”
崔嵬院长不仅在正式场合上严格要求学员,在个别场合里也会循循善诱开导学员们的政治觉悟。1951年的夏天,学院将人民艺术家老舍的名剧《龙须沟》搬上舞台,并从武汉演到黄石。当曾立慧将所写的一般化的剧评文稿送给崔嵬审查时,他特地把作者找去说:“这样写剧评就没有生命力。你读了剧本,看了演出,有哪些东西感动了你?你再提炼一些触动了你的、有意义的典型的东西。”“你看看,我们这些主要演员大都是原蒋管区铁流剧社的同志。他们参加革命后,满怀热情演出《龙须沟》。他们到花楼街、重划区这一带去体验生活。演丁四的演员马奕为了演好丁四,亲自到人力车工人中间去,放下架子学拉人力车,这很不简单啦!表明他们思想上、艺术上的进步。你完全可以写写他们嘛!我最忌讳那些形象不鲜明、又无自己独到见解的文章。无特色即无艺术,无个性也无艺术啊!你同不同意我的看法?”
像这样的促膝谈心,我们不仅亲身感受,而且亲自目睹过。一天,我们在崔嵬家遇见了演员周元白。承担授课业务的元白是来撩挑子不干的,他说:“崔院长!讲苏联的史氏表演体系我真是讲不好,你还是让我去当演员吧!”“你第一次讲得不错嘛!”“作为一个演员,我未怯过场!你知道,面对全系学生,我这堂课是怎么上呀!”周白元还在推辞,崔院长转身在书架上抽出几本参考书。正在这时,作家海默闯了进来:“老崔!干嘛不演《保尔柯察金》?你演朱赫来,我上保尔,你的总导演!”崔院长放下手中的书,缓缓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闪烁的繁星,不禁自言自语道:“我真想演呀!可是现在工作需要我当院长,也需要你当好教师,要你为人民写好剧本,不是要我们同台演戏。”他狠狠地给他俩一人一拳:“这叫做服从革命需要呀!”在场的人都痛快地笑了。
粉墨情痴一帅才
崔嵬在中南文化部担任领导工作时,曾深入六省二市(广州市)作地方戏的调研工作。崔嵬对戏曲可谓行家里手。远在延安敌后时期,他便创作和改编了京剧《东平府》和《岳飞之死》。如今来到这荆楚大地,也就像投入到了艺术生活的海洋:汉剧、楚剧、湘剧、桂剧、赣剧、粤剧、豫剧、河南曲子、湖北花鼓戏、湖南花鼓戏……他都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令一些老艺人感佩的是,当年,他们的师辈均已届高龄,有的早已不演戏了,崔嵬还特意挖掘他们的看家剧目,组织他们示范演出。
1951年,他发动并领导了中南地区第一届戏曲汇演。在他的精心策划与具体指导下,地区各省市代表戏种的头牌演员们有了自己的拿手好戏、名牌“产品”。如汉剧名伶“小牡丹花”陈伯华的《宇宙锋》,经崔嵬对剧本进行修改,演出上了一大档次。梅兰芳先生1953年到武汉演出时,观看了经崔嵬指导过的由陈伯华担纲主演(饰演赵玉容)的《宇宙锋》,连声叫好,曾暗下决心,以后到湖北来不再演出他的保留剧目《宇宙锋》。他对陈伯华说:你遇上了一个好老师崔嵬,他让你的作品,演白蛇有仙气,演贵妃有富贵气,演人有人情味(指《柜中缘》)。陈伯华也因崔嵬的指导在第一届全国戏曲汇演中获一等奖。
1951年,汉剧演员李罗克的老师“大和尚”李春森与牡丹花董瑶阶(“小牡丹花”之师)作为中南地区戏曲汇演的展览剧目示范演出,李春森一人的独角戏《济公收痨虫》在汉口美成剧场演出,济公吃狗肉吃得满嘴“流油”,崔嵬看得津津有味。他说:“老艺术家人物动作刻画十分深刻,你能看得出他吃的是狗肉,不是鸡,更不是猪肉。”
“大和尚”一天到晚在台下捡字纸换钱抽烟,他又信佛。崔嵬请老艺人天天去看戏,“大和尚”就把布袋和火钳放在台口上。崔嵬讲:“老先生,你那口烟(指鸦片)可不可以不抽或少抽?这样身体便会慢慢好起来。你看你的戏演得多好呀!”大和尚说:“我一生侮辱斯文,唱戏把这些圣人骂多了,如今是报应。”
在“武十回”和“石十回”的水浒戏中,万盏灯演潘金莲,李四立演石秀。观看后,对万盏灯的许多绝活,崔嵬立即要求剧团进行记录下来。并说:“绝活,绝唱,很重要,也可以说太重要了。每个艺术家都有他自己的绝活和绝唱。”
豫剧名伶常香玉在抗美援朝时为捐献“香玉号”飞机来汉演出。常和她的剧团就住在中南文艺学院。每天中、晚两场,在文艺学院隔壁的人民剧场演出《花木兰》等戏。那时常先生剧团人员不齐,多用一班娃娃演员(学徒)配戏。虽然他们跑的是龙套,但配角太小或太差,于是崔嵬便动员省京剧团的白玉昆参加演出。这使常香玉十分感动。对于他们,崔嵬真的既是老师,又是朋友。
崔嵬经常告诫身边刚刚从事文艺工作的人,一定要放下“架子”学习地方戏曲。他亲自组织文艺工作者观看沈云陔先生的《九件衣》,并对观看的人员说:“他演的夏玉蝉,绝了。”并夸他是“湖北的梅兰芳”,是一位现实主义的表演艺术家,号召文艺工作者努力学习。
楚剧的传统剧目《葛麻》,是楚剧著名演员熊剑啸和陈梅村的看家好戏,也是地方戏曲中难得的喜剧。描写的是地主马铎员外嫌贫爱富,因女婿张大洪贫穷而悔婚,想将女儿马金莲另嫁高门的故事。为了使这出传统剧目更具生命力,崔嵬对它进行了整理加工,使马家长工葛麻有着过人的智慧,并多次拆穿马员外的鬼把戏,嘲讽并戏耍马员外于股掌之中,在他的安排下,让张大洪与马金莲终成眷属。崔嵬的改编使葛麻这个人物更加真实可信。加上陈梅村出神入化的扮演,让一个贪财如命,悭吝奸狡的马员外形象得到淋漓尽致的刻画。由崔嵬成功地导演的《葛麻》,一举在全国第一届戏曲汇演中获得二等奖。
《葛麻》的声名远播,引来了一位叫布拉尔·乌拉基米尔·列斯基的苏联戏剧专家的注意。正在中央戏剧学院执教的列斯基,便在学员中排练了《葛麻》。1954年秋的一天,崔嵬应延安鲁艺时期老战友、时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的沙可夫之邀,作客中央戏剧学院,观看了这位苏联戏剧专家指导的《葛麻》。戏中,列斯基在处理未过门的女婿张大洪拜见岳父马铎的那场戏时,采用了十分缓慢的节奏,让马、葛二位通过品茗对饮来揭示马、葛二人的内心世界;在处理写退婚文书这场戏时,让演马员外的演员在被窝里赖账,直逼得憋不住尿,于是使用了夜壶等道具……列斯基以这样的方式力图刻画出马员外悭吝鬼的心计与形象。
台上使用夜壶,台下笑倒崔嵬。落幕后,他对列斯基交流道:要刻画悭吝鬼的一毛不拔、爱财如命的细节很多,阁下让演员用憋尿、使用夜壶,这在舞台上不甚美观。湖北楚剧团在排这段片段时,我让演员陈梅村手里拿着银子,摸了又摸,嗅了又嗅,好像这锭银子在他手中是发烫的,谁也别想从这个悭吝鬼手中夺走。但听到葛麻说:“这银子是抢得回来的沙,等他写完了退婚文书,我便帮你去抢回来。”这样,手中的元宝便变成了一个戏剧性极强的道具了。在场的沙可夫不禁说道:“老崔呀老崔,鸣枪乌拉,你真是中国的崔嵬。”在一旁的沙可夫院长一语定精彩:“老崔呀本来就是粉墨情痴一帅才啊!”
弃官从艺干上老本行
崔嵬的一生作品等身。对他来讲,艺术就是生命,生命就是艺术。他几乎将自己融化在艺术之中。即令在华北、中南工作的那一段时间,由于解放战争的迅速发展,党需要他从事艺术教育、为革命培养大批文艺干部的时候,他当团长、院长,当中南地区全部解放,政局稳定下来后,当文化部长。在部长岗位上,他全力以赴地开展了卓有成效的艺术改革、戏曲改革。1954年,应国家文化部电影局副局长陈荒煤的邀请,崔嵬在演郑君里导演的电影《宋景诗》中欣然披上了清末农民起义领袖宋景诗(1824——1872)大帅的行头。正是在电影《宋景诗》的演出尝试中,勾起了他对舞台、对银幕的眷恋之情。在《宋景诗》关机后,他应老朋友金山之约,与章云芳、邵华、王班等合作,在故事片《黄花岭》中扮演农业合作社主任李洪奎;应长春电影制片厂之邀,将原河北梆子《游龟山》改编成电影戏曲片文学剧本,并很快搬上了银幕。1956年,他受河南洛阳豫剧团邀约,为著名豫剧演员严立品改编《游龟山》中的一折《藏舟》。正因为崔嵬对艺术的特长,组织上于1956年12月首先考虑调他担任北京市文化局局长,时任北京市委书记彭真亲自致函崔嵬:“从中南文化部的部长到北京市文化局的局长,顺理成章。而且你又是一个有经验的话剧导演,如果想演戏,和北京人艺、青艺的老朋友金山、欧阳山尊、焦菊隐搭档,岂不十分便当?到北京市来吧,我们热烈欢迎。”
一听说要安排崔嵬的工作,戏曲界名流也发话了。梅兰芳大师首先表示欢迎他到中央戏曲研究院任副院长,并认为有崔嵬作他的副手,对他来说可算是天设地造。他对这位延安培养出来的戏曲专家,十分佩服,并表示能够精诚合作。此外,欧阳予倩老前辈也真诚向他发出邀请,希望能来就任中央戏剧学院的常务副院长。
此时的崔嵬也想,既然是组织上征求我的意见,那我要求归队到自己喜欢的舞台与银幕之中;如果有可能,让我重操旧业,就当演员吧。于是,在当组织部门征求意见时,他直率地谈了自己的意见——不当官,当一个普通的演员。对他的这一要求,组织部门管干部的同志惊呆了。他们不得不审慎地对待这位高级干部的意见。几天以后,当组织部门将上级对他的安排意见转告崔嵬,让他在北京市文化局长、中央戏剧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中三选一。崔嵬考虑再三,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当一名普通演员。
由于他的主意已定,组织上没有再说服他,同意将他调入北京电影制片厂。当时在电影领导岗位上的老朋友陈荒煤、汪洋欢迎他、理解他。因为就他弃官从艺这一点来看,他也是一位难能可贵的艺术家。不当官,为的是演戏,这在当时的文艺界,不啻是爆出了一条特大新闻。对此,他乐呵呵地说:“我当部长为官是干革命,搞电影为民也是干革命。”
力排众议荐谢芳
提到崔嵬与武汉的情感,我们不能不提到他力排众议,启用名不见经传的武汉人艺谢芳担纲主演《青春之歌》女主角林道静的事情。
那是1958年深秋,电影局局长陈荒煤、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汪洋确定将杨沫撰写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搬上银幕。当时全国上下都在关心这部名著搬上银幕的事,汪洋厂长决定,把拍片的任务交给崔嵬和他的第二创作集体。经过两个多月,崔嵬的分镜头剧本完稿了。那些日子,第二创作集体的同志们心里揣着一团火,走群众路线,高质量地拍好《青春之歌》,向国庆十周年献礼。
当年的《北京晚报》、共青团北京市委以及北大、清华、北师大年轻人掀起了一股“林道静热”,他们积极地参加电影《青春之歌》演员的推荐活动,全国上上下下不少人都在为物色这一位“有一双忧郁的但却是漂亮的眼睛的林道静”而努力,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的一次壮举。
作为导演的崔嵬,他曾反复地比较过两种方案。一是启用有声望的老演员,这样成功的保险系数大些。二是放手启用年轻人,使《青春之歌》真正地拍成青春之歌。而这却要担很大的风险,需要很大的胆识。为此,他考虑过张瑞芳和白杨这两位著名演员,她俩都是林道静同时代的人,但很快他否定了这一想法。毕竟当时的张瑞芳、白杨已年届40,岁月不饶人啊!1959年春,当许多备选的青年演员的资料出现在崔嵬眼前的时候,均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在他翻开他在武汉工作时的人才记事本时,一个他在武汉担任中南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时的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演员谢芳的名字映入了他的眼帘。谢芳饰演过《小二黑结婚》中小芹的B角,歌剧《货郎与小姐》中的小姐,虽然戏不怎么突出,但这个出生于神学教授家庭的姑娘在戏中表现出来的学生气质是那样的好。善于发现好演员的导演崔嵬这时又有些犹豫:这位从来没有上过银幕的小演员,第一次就演这样的重头戏,她能胜任吗?演砸了咱们如何向广大群众交待?但崔嵬毕竟有启用新人的胆识,他执导过谢芳的戏,谢芳的“开末拉”(镜头感)会好的。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再犹豫了,他决定派助理到武汉,借谢芳来北影试镜头。小姑娘抱着一本《青春之歌》来到了北影。当她出现在同志们面前时,大家看她貌不惊人,牙齿又不整齐,心都凉了半截。有的人甚至说,老崔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怎么挑了这么一个相貌平平的人,你在大街上一站,要几个有几个。《青春之歌》的主摄影师聂晶首先开始打退堂鼓:“老崔呀,你让我怎么拍呀?特别是那牙齿。”崔嵬却固执地对聂晶说:“我认为她会成为我们心目中的林道静的。让她穿上蓝旗袍,剪成短头发,她就是林道静。自然,她脸上有1/4的地方不够漂亮,主要是牙齿,而且嘴角稍稍有点歪,这些都可以通过化妆弥补。重要的是她那双秀丽的眼睛会说话。再说,我过去处理过她的戏,这个演员悟性好,一点便通。演员嘛,总应该会演戏,这一点上,我相信谢芳会完成任务,演好林道静。”但还是有不少的人没有被老崔说服,知道扭不过他,只好说:“那就试试戏吧.”
试镜头开始了,狄辛、秦文、谢芳开始角逐。这试镜头并非试戏,而是多侧面、多角度拍摄演员的肖像,在摄像机前没有具体的表演任务。作为谢芳过去的老领导、老导演,崔嵬一再提醒她“谢芳!放松些,千万莫紧张,莫患得患失,一切顺其自然。这一点,我有信心,你更要有信心。”银幕形象可以了,表演能力怎么样?她们中谁能完成全片700多个镜头中这个无处不在的绝对主角林道静的重头戏呢?接着3个人开始试戏。来自北京人艺的著名话剧演员狄辛,美而不艳,丽而不俗,落落大方的表演使许多人叫绝,只是太成熟了,离那位单纯而又脆弱的林道静又觉有些距离。接下来是秦文,著名演员秦怡的妹妹,模样俊秀,长得十分像她的胞姐,刚在张瑞芳、金焰主演的影片《母亲》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女大学生的形象,十分俏丽。凭这,舆论便又倾向于她。谢芳试戏了。崔嵬给她选择了剧中的两个片段,一是林道静与于永泽分裂之后,林到好友王小燕家促膝谈心的那段,二是林道静被国民党党部委员胡梦安抓进监狱后,面对胡的百般威逼利诱,拒绝自首,怒撕“自白书”的那一段。就是这一静一动两场戏的表演,让在场的人看到了一个即将走近千家万户、被亿万热心观众认可的林道静。
崔嵬凭他艺术家执着的美学追求,善识千里马的出于公心的伯乐精神,在电影《青春之歌》中襟怀坦荡地启用了一批新人,其中有些人根本没有从事过演艺工作。如扮演俞淑秀的赵玉蓉,原是上海某广播电台的食堂工作人员。正在录音的崔嵬是在电台的同志招待吃餐便饭时,发现身边一个仅有十三四岁的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在哭鼻子,她怄气的眼神是那样逼真,就是在哭泣中也是大大方方的。崔嵬闪动了一个念头,他全然不顾主人热情的劝菜,饶有兴致地走过去和小姑娘攀谈。他劝她:“为点小事不值得哭鼻子。”一句话逗得小姑娘破涕为笑,他喜欢这个能迅速控制情绪变化的小女孩,于是与她交谈了几句。慧眼识珠的崔嵬为不经意地碰到能饰演《青春之歌》中那位为一本红皮书而坐牢的俞淑秀小妹妹而高兴。
无私才能无畏。当时曾有人提醒老崔,你的爱人何延也是一位老演员,让她演《青春之歌》中的王教授夫人不是挺合适吗?崔嵬摇摇头“不行不行,谁叫她是我老婆呢。”通过《青春之歌》的“选星”,让人们真正领略到了崔嵬这位老艺术家的金子般的崇高胸襟。
(作者:曾立慧 曲六乙) |